《山海经·东山经》
又南三百里,曰耿山,夫草木,多水碧,多大蛇。有兽焉,其状如狐而鱼翼,其名曰朱獳,其鸣自詨,见则其国有恐。
清夜无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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扫地的声音,由远及近的传来。硬而繁密的竹条刮着石板粗糙的一面,有种挠在心里的感觉。
声音越来越近了,我失去的知觉在呼唤我。将它们尽数捡起,我感觉,我似乎浸泡在冷水里了?在骨髓都浸透的寒冷里,却察觉不到一丝推波抚浪的模糊感。于是我摸索着,在脑海里捞出了我的视觉,才发现,自己正躺在一大块石台的一角。
寒月舔抵着我的脸,冷到极致,却并不发烫。
于是脑海中又回浪起空灵的扫地声了。脖子尚且能转,于是转着眼看向声源处,是位女子。她身披月光,满袖霜花,引一把扫帚在明月的土地上清扫。她低着头,似专注,是在沉思。
“啊?”我挣扎着催动喉咙,却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眼。
“啊、呜——”我终于要并凑出一句完整的话时,却呆住了,每一个字节都情不自禁地滑下喉咙。那女子——清扫月亮的女子,默默然抬起头,一双陌生而欺罔,楚楚可怜的眸子盯着我。她是身披梨云白,面如霜下雪,唇如雪上霜;面容狐媚而不妖,却有避世仙的气场与贞洁。
她开口了,用浸润着月亮的眼看着我。她的声音空而寂寥,怨而幽冥,似天外弦,云中音;圆月一般孤苦伶仃,没有星子相伴。
“你的时候到了。”她说话,声音并不真切:“你该走了。快起身吧。”
我这是要死了吗?奇怪,我依稀记得我是个怕死的人。可现在躺在月亮上,似乎死也不是那么重要的事了。
“可是——”“没什么可是的。既然你醒了,那就走吧。”
我于是颓唐了。平心而论,让这样一位美丽的死神带我离去,我当是乐意的。可我并不想如此不明不白的死去。
“我、我想知道”我在脑袋里编织着语言:“我想知道我是怎么来的。”
她扫地的手磕了一下,摸索着木杆。她眨巴眨巴眼,吸口气,同样试探着回答:“我不知道。我只想知道你是怎么没的。”
“嗯?你不是来带走我的生命的吗?”
“我?”她的眼睛微微睁大一些,旋即恢复原样道:“你吓傻了吧。是你们几个忽然闯来扰我清净。现在我央求你离开,却又希望我杀了你。”她摇摇头,接着如同摇橹一般扫动着月尘:“不曾听说那地脉的缺口会影响人类的理智。莫非这结论是谬论吗?”
她的话语倒是提醒了我,原来我是有同伴的。而且我也不必死,这令我感到一阵宽心。于是我干脆地躺在地上,望着天空硕大无朋的月亮,打算再在美人旁歇息一会。
“你不打算离开吗?”空灵的声音从远而无所至极的地方传来。
“对不起,我累了。”我又想起来了,我似乎是很擅长说谎的。我说:“我身上冷得很,想动也动不了。”这话倒也不算错,除了我不能动的部分之外。
筛筛的扫地声逐行逐近,我期待着她的下一步行动。忽然,一声叹息,我向她那里望去。
她的背后忽然绽开一轮明月,蓬松,纯白。她扭腰,侧身,巨大的尾巴优雅地画一个弧线,轻飘飘地拍落在石台上,像是拍落丝绒上的灰尘。于是随着尾起尾落,月一般的石台激起了破浪。石面弯折,起伏而上下震动。白玉一般的浪潮,向我扑过来。
甚至,还有玉一般的海浪的声音。
这浪毫不意外的卷飞了我。我想,既然是这样秀美的女子掀起的流畅的波浪,那么我的抛物线也应当是及优美的吧?
于是我便循着这优美的弧线,一头载到石台下的泥土里。
我也是今天才知道,泥土的滋味原来是这样的丰富。我把头拔出来,发梢湿漉漉的沾满了泥土。不过也有一股素淡的清香萦绕,我于是想当然地认为这香气是从那女子身上传来的,所以也不恼,干脆坐在地上远远地观望她。
“你还不走吗?”我注意到她腰间挂着的被月光浇成浪花的神之眼。她仍是在圆得令人后怕的石台上扫地。见我不回答,她又好脾气地问我:“你还不走吗?明明你的同伴都逃走了。”
“本就是一些狐朋狗友,有什么好在意的。倒是现在,我有充分的理由留在这里。”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,满足地长舒了一口气。
“是吗?那是什么呢?”
“月亮。”我流连忘返地倾注着我的视线:“今晚的月亮,可真是美不胜收啊。”
月的精灵轻蔑地浅笑一声。仅凭狐狸特有的机敏,她不可能不知道我在暗示什么。可是除去这一声鲜明地表态外,她再没什么表示,只是自顾自地清扫着本就玉一般无暇地月亮。
这倒真叫我好奇了。我问她:“你在干什么呢?”
“清月尘。”“那你叫什么名字呢?”
“清月尘。”
颇为怪异的名字,或许奇珍异兽们取名都有自己独特的习惯吧。也许这是个职位名呢?那她原本的名字呢?我环顾四周,道观的模样,那月尘披着的也是一身玉一般洁白的道袍。但我可是从没听说过道士们还有这样一种职务啊?
“尘姑娘,你就一直在这里扫月亮吗?”
“从远古到如今。是的。”
尘姑娘依然沉思着扫她的月尘。蝉丝般的鬓发挽在耳边,是狐狸特有的可爱耳朵。眉头舒展,垂眸倾月,背后隐隐有鱼鳍若隐若现。我大概能猜到她是种什么狐狸了。
“尘姑娘,我该怎样才能和你约会呢?”我站起来,拍落身上的泥土。嘴角抹上自信的微笑,我说:“如果我在这月台上打败你,那你就得赏脸跟我约会,何如啊?”
尘听了,手上的动作也停下来。她不慌不忙,将扫帚杆抱在胸前,向我这里看过来。她说:“看来你想起来了,你来这里的目的。”
“没错。”我伸手,抽出一把利剑。引刀一劈,一阵火光。
“那你也应当知道,即使你有神之眼,你也不可能击败我。尤其是现在,尤其是这里。”月色如银,清夜无尘,她皎洁的目光在月色的倾注下也愈发锋利。她接着说:“不过你这样的人,大概是不懂得知难而退的。”
于是她也操起扫帚,在身前流利地转一个圆。随着圆一同显现的,便是她满月般的尾巴,与海精灵般的鳍。
“对不住了,我也是受了委托的。”
“冠冕堂皇,虚与委蛇。”她轻声骂着,在寂寥的道观里显得格外刺耳。
晚间应有的晚风止住了呼吸。今夜的月亮不知为何,似乎将它应当慷慨的光全部赠与了这一方圆台。于是四周暗淡,墨黑而深邃,如临深渊。同天上那一摊真正泡在墨蓝色天空的月亮相比,我脚下站立着的,仿佛才是真正的月亮,独尊于尘世间。而天上那个不过是倒映的虚影。
尘独自傲立在月的一侧,呼吸间浸润着月光。我沿着另一端徐行,寻找破绽。
火焰应我的意志灼烧月光,晕出红色的氛围。但也不知是不是月光有了实体,叫火一烧,光“嘶嘶”作响,有水汽弥漫。
月尘闭着眼,等待着。
于是我刺剑于前,奔一路风火,剑尖直指月尘眉间。甫一踏步,尘便张开鳍,跃动着尾巴流转。她的身影随着步伐而忽大忽小,忽明忽暗。宽大的尾巴摇曳着,腰肢摇摆,好似在水中游动。
我便立了剑在身前,盯着她近乎若隐若现的身影。现在攻守易位,我催动念头再生一把火,看我的猜想是否正确。
尘将身一别,满月的尾巴沾满月光来晃我的眼,不过我自己的火光替我抵消了大半。于是朦胧中,我看到一根竹竿似乎从我左上方劈来。
“好!”我兴奋的大叫,起剑往右上方一抵。只听得“咔嚓”一声,忽然水汽弥漫,我果真砍下了那根竹子。
尘受惊的小兽一般后跳,急速的空游了一段距离出来,秀气的脸死死盯着我。不过这段距离到底有多少,我也不敢确认,毕竟——
“水的折射吗?”我舞剑,向身旁一刺,在空气中烧出了开水,繁逸着水蒸气。我自信地说:“用水砌一圈墙,即使是对于你也很累吧?呵,我可不会在同一个坑里摔倒两次。”
尘站在地上,散架的扫帚铺了一地。她看看地面,再看看我,叹气道:“这一根很贵的。”
“跟了我,给你打一把纯金的也不是不可。”我继续蒸我的水汽。现在视野已然开始模糊了。
尘听了,反而不再紧张。她抱起胸,站的很悠闲。我颇有些得意,问她:“怎么,想明白了?呵,狐狸也就只会几招幻术罢了。一旦破解,也不过......”
“我承认,你的确有些本事。”尘湿漉漉,空荡荡的声音传来:“我用水围住这场地,再皆有月光掩饰它的存在。这确实只是戏法,没什么大不了的。”
“我也承认,用水蒸气掩盖自己的行踪,对我却是是有用的。”我心底暗自笑了几声。尘接着肯定:“那些人委托你来夺取我的道观,确实有他们自己的考量。”
“不过......”“不过?”
“我镇守此地多年了,从远古到如今。我不曾没有遇到过你这样的对手,也曾击退过远比你强大的对手。”说这话时,我眼中近乎已经被乳白色填满了。
“接下来,你会收回你的火,以防暴露你的位置。”我心底一沉,她所说的正是我所想的。更何况,水元素富集的当下,我的火会大打折扣。
“说起来,我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羽士,不曾受过人间的香火,与人本就无缘。看你们来时冥然,想必是山下出什么事了吧?”不知为何,她开始说起了无关紧要的事情:“那地脉的缺口虽然大,掏出的灵魂却根本无力伤人。你回去告诉他们,我这道观并不防鬼,抢来也无用。”
她说着,语气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,我却感受到了莫大的轻视,心里难免又燃起恶毒的火苗。我叫道:“说这么多干什么?我剑艺无双,即使不借取神之眼的力量,亦能斩你于水下。你不过是会两招不入流戏法的狐狸,哪来的资本和我叫磊?”
“人类是如此的吗?倒也不是我不曾想到过。”她的声音平平淡淡,凄清无力。“你的话语很自信,可你仍旧不敢轻举妄动,不是吗?”她说得对,但我不愿承认,咬得牙齿作响。
“布置这样一个水场要多少精力?”我眼前一片迷茫。立剑身前,好似在自言自语。
“很累。事实上,我已经快坚持不住了。”尘得声音从天外泛泛而来:“如果不是你耗掉了我这么多水,那我本能直接将你压成泡沫。”
她说的每句话都是我所想的。我的计划有用,我本该高兴才对。可她说的每个字都在加深我虚心的愤怒与无底的恐惧。她全部说出来了,这岂不是说明?
“但是我不在乎。”话音落下,地上传来鼓点般的水声。水汽逸散开,我发现我四周围了一大圈水迹。是她支撑不住了吗?
凝雾颓散。真切地,实在的月尘站在我前方不远处。月光一浇,她眉眼间的柔情顿减,而不可侵犯的临霜感迎面刺来。
我再次呼起火焰舔抵剑身。水做的围墙撤去,场地顿时开朗。于是我更催一把火,而我脚下的这一圈月亮隐隐发光,几乎是在慢吞吞地转变成太阳。
不知是远方还是身畔,有溪流兀自流动的声音。望着眼前货真价实的月尘,我回忆起初次见面时她砸来的扭曲的一棒。不过现在,撕开水的帷幕后,我们都明白要动真格的了。
我提剑前奔,烈火烧得叫人泣血。滴滴火星下落,留下追随我的太阳的路径。尘不躲,默立着,以手抚空流一张符纸,一掷。应了月光皎洁灿烂的缘故,这水化的符纸纯洁的像纯银。上面的符咒熠熠生辉。
向前一戳,水符纸泡沫一样绽开。于是一条水流鬼魅般缠上我的剑,火势渐熄。我尚未反应过来,尘扫尾一掀,又是一阵月光闪过。
双眼一片雪白。来不及叫骂,我耳畔又听到什么人冲来的声音。于是急忙劈剑在身前,割一个圆圈出来。不过似乎没什么用。
脑门“吧嗒”一声,传来湿漉漉的感觉。有她跳跃的声音了!我慌张地引剑回身上挑,手感像劈在水里。
抹一把脸,寻回我的视觉。四下里张望,赫然发现尘依然站在我身后了。于是背后又传来湿哒哒的触感。水沿着衣物覆盖我的全身,肯定不是什么好事。
趁着她的什么巫术还未起作用。我拼尽全身气力,向她左肩刺去。剑身已然是没有半分明烟了,开始泛滥浓厚的黑烟。
刺中了,但是没有刺中的手感。眼前的人明灭暗淡,有水流声潺潺。
“另一圈水障,又一个倒影。”尘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。
我全身都湿透了,似乎有千斤重。闷声倒在地上。
“尽是些,”我喘着气:“呼,尽是些诡计。论真本事,你打不过我!”
“不必如此嘴硬,孩子。”尘挥挥手,一切飘着的,弥散的,粘在我脚底的水都逐步干涸。她走到我前面,蹲下身体,揪起我的脑袋,吐来清淡的香气:“我在考虑一件无关竟要的事情——把你的尸体扔下去,似乎比你活着回去效果要好哦?”
刹那间,之前曾别离的恐惧感又迎了回来。
“哈,开玩笑的。”她眯着眼笑起来,眼角绵延,狐狸特有的媚态:“像你这样的人我并不少见。回家去吧,今后不要再来了。”于是她放下我的脑袋,退开了。
我挣扎着起身,要去摸我那把剑。“你再有非分之想,就会死。”她的声音同我身上的水一样刺骨。
临走时,我默默回头再看了她一眼:满袖霜花,清夜无尘。再没说什么话,我趁着月光下山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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